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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 林为攀:拾荒

来源:乐天堂fun88    发布时间:2024-05-10 11:38:20

产品详情

  窗子坏了,寒潮要来了,供暖在两天后。当初租这间一室一厅就是看重这个阳台。阳台的视野很好,对面不是“田”字窗高楼,而是正在兴建的高铁站。窗子坏后,孙鹏举才发现他并非钟爱这一个阳台,而是喜欢阳台上这扇阔窗。

  他决定自己维修这扇窗。在此之前,他频频打开这扇框了两千万分之一个北京城的窗子,不料发现窗外白云被剖了两半。他以为戴的眼镜歪了,下意识去扶眼镜腿,原来歪的是窗子。有颗螺丝松了,这扇窗子无法再关紧,孙鹏举只好用手托着窗底。

  夜晚孙鹏举在床上听到窗子在响,大风先寒潮一步来到了北京,经过其余两千万扇窗外时,没有一扇窗户打开去迎接大风,唯有他的这扇窗热情好客。夜晚的大风除了有窗户的形状,还有汽车喇叭的声音。他起床走到阳台上,发现用来抵窗的吸尘器倒了,这扇窗户又歪了一半,只能去斜框半扇繁星。他在抽屉里找到一卷透明胶带,每撕一次胶带,都会盖过窗外刮的大风。最后他把破窗暂时贴牢了,透明胶带在窗上出现霜色,犹如托尼老师一再跟他推荐的锡纸烫。他把客厅里被大风吹掉的书和“泡泡玛特”放回原地,那枚鸠摩罗什树叶就让它夹在书页里。回到床上,孙鹏举发现已听不见大风吹,正准备入睡时,他突然清楚地听到一阵拆快递箱的声音。

  他跑到客厅,打开电灯,发现窗上贴的透明胶带被大风吹裂了。他只好继续给窗户贴胶带,这次几乎贴了整卷的胶带,好像他要往远方寄一件易碎品。贴完后,他无法再入睡,因为大风还在试图吹开窗子。由于贴了整卷的胶带,这回大风每吹一次,只能听到很轻的声音,就像在踩入秋后满地的银杏叶。下半夜,孙鹏举的眼皮实在抬不动了,倒在沙发上睡着了。

  第二天醒来,孙鹏举发现窗户没被吹开,但是胶带也失去了二分之一黏性,现在窗户漏了一道可以塞进一本小开本书籍的缝。他把窗户合上后,很快又能听到窗户在“啪嗒”开裂。

  他开门发现昨天放在门口的纸箱没被收走,只好自己下楼去丢。他穿上棉鞋,披上羽绒服,进入电梯前,那个住在对面的女孩跟他说:“你手里的纸箱还要吗?”他只好把纸箱中的外卖盒拿出来,把纸箱递给她。他没有一点不悦,反倒好奇为何一个女孩会去拾纸箱。在他印象中,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才具有变废为宝的超能力。他拿着外卖盒走到楼下,两个大脚趾头被冰了一下,低头一看,发现这双棉鞋已经被脚趾头挤破了。冷风吹面不寒,专寒这两根脚趾头。他迅速把外卖盒丢进垃圾桶。上楼时,他发现电梯门在二十四楼打开后,并不是那个昨天还摆了电瓶车的楼道,而是多了一堵墙壁。他往后看去,发现电梯按钮上的确显示的是“24”。

  眼前这堵墙在移动,透过巴掌一样宽的缝隙,他看到那个女孩在踩纸箱。本来纸箱霸占了楼道,使人寸步难行,但随着她把每一个纸箱踩扁,折叠,楼道又能重新容纳他掏出钥匙走进左边的出租屋里。

  女孩把纸箱踩扁摞高,接着用一米六二左右的身子去扛,可惜纸箱码得比她还高出了二十厘米,在她身上摇摇欲坠。高出的部分眼看就要坠下来,孙鹏举立马过去用手扶住。女孩的房间在楼道的右边。孙鹏举的眼睛看不到路,女孩在前面给他领路:“小心,别撞到墙了。”他看到自己踩到了一张踏脚垫,垫子上写着“出入平安”。他无法判断这张踏脚垫放在门外还是门内。

  在北京,通常能通过踏脚垫判断房子是租来的,还是买来的,因为住户一般喜欢放在门外,好像这样一来,就能夺回被公摊的面积,而租户为保护隐私,一般会把它放到门内。

  摞高的纸箱撞到了门楣,像积木般倒塌,堵住了那扇门。女孩在里面尖嗓叫道:“哎呀,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?”孙鹏举满脸愧疚,刚想蹲下来捡,就见这个女孩搬沙袋一样把纸箱搬了进去。“快进来啊,还愣着干吗?”女孩请他进去喝茶。孙鹏举看到屋里很干净,丝毫不像拾荒者的家,他有点不好意思坐下来。这些箱子踩扁前比踩扁后更占空间,不知她曾把它们藏在了哪儿。

  女孩好像有读心术,看穿了他的想法,说:“这栋楼里啊,到处都有不花钱的空间,那些管道井啊,楼梯间啊,都可以放。”

  “我把纸箱藏进那些空间后,晚上睡觉都听不到水流声和电流声了,这栋楼里所有失眠的人都应该感谢我。”女孩继续说道。

  “瞎说,这茶论斤卖,一块钱好几斤,一点都不好喝,解个渴而已。你可以等一会儿再走吗?”女孩说。

  女孩没再理会孙鹏举。她拨通了一个微信语音电话,说:“吴师傅,你现在可以上门来收了。”

  孙鹏举看到女孩在打扫卫生,她把阳台上的男士内裤收走,她的窗子没有坏,外面的天空没有破碎,夜晚也不会用胶带把月光缠在窗上,外面不是建成后人来人往的高铁站,而是水光潋滟的通惠河。女孩收走阳台上的衣服后,又去开门把门外的男鞋收进来。对面是孙鹏举租住的那间房,他试想着自己开门接外卖、下楼丢垃圾、等电梯时,隔壁就有一双透过猫眼窥视他的眼睛,而现在女孩就趴在猫眼上窥探楼道的动静。

  孙鹏举以往每次把垃圾放到门外时,都喜欢把可回收和不可回收的垃圾分好类,方便拾荒者自取。有时实在不愿意下楼丢垃圾,也不会只在门外放厨余垃圾,总会加上一些可回收的废纸。若知道那个拾荒者是个身强体壮的女孩,他说不定就不会每次还把纸箱压扁了。

  “哪有,哪有。”孙鹏举还在等着女孩开口说要拜读他的大作,却被敲门声打断了。

  女孩这回没有先看猫眼再开门,而是直接把门打开。孙鹏举感到一阵寒风进屋,那张踏脚垫上还掉落了几片雪花,抬头发现这个吴师傅是个大约五十岁的中年男人。他把帽子摘掉,头发很硬,即使戴了帽子也没压塌,再用手顺便把口罩抹下来,露出那个冻得像颗草莓的鼻尖;脸上皱纹很深,九级烈风刮上去都会变成三级微风。他进屋前迅速往屋里扫了一眼,看到孙鹏举,又及时把视线捉了回去,压眉去看那双从门外拿进来的男鞋。

  女孩在跟吴师傅讨价还价:“黄纸的价格不是一块五一斤吗,怎么变成一块钱一斤了?矿泉水瓶不是一块钱一斤吗?怎么变成八毛一斤了?”

  吴师傅笑道:“你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价格了,美国总统都换了几茬了,你个女娃子还抱着老黄历不撒手。”说完,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,说:“你要不信,这里有市场参考价。”

  女孩把这张纸在膝盖上展开,发现吴师傅所言非虚,此外,虽然黄纸价格降了,但铝、铁、不锈钢等金属废品却涨了。

  吴师傅把女孩囤的废品全搬到楼道,那里还有一个他带来的台秤。他称完废品后说道:“约二十斤,总共二十块。”

  吴师傅说:“你下回别这么死心眼,只捡废纸,占地不说,价格还贱,看到废金属、废瓶子也要舍下脸去抢。”

  女孩说:“假如我只去捡废纸箱,别人就不会以为我是捡垃圾的,以为我刚把网购的快递拆箱。如果我身上都像蜘蛛吐丝一样缠着那些废金属,还挂满了踩扁的矿泉水瓶,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干什么的了。”

  女孩说:“就算我不要脸,家里也放不下那些瓶瓶罐罐啊。等我何时有栋大别墅了,我再考虑把吴师傅说的那些废金属和塑料瓶,都给捎回家。”

  吴师傅笑道:“祝你早日靠捡垃圾住上大别墅,也祝我自己早日靠卖垃圾成为下一个马云。我们一起努力。”

  吴师傅说:“我比你年长,给你一个善意的提醒,往后记得把大号的男鞋摆到门外。”

  孙鹏举的窗子还没修好,他网购来的米字螺丝刀拧不紧十字螺丝帽,白雪全面覆没紫禁城的琉璃瓦后,从他窗外潲进来的风雪越发难融。阳台上没有地暖,暖气的位置在厨房、客厅与卧室,厕所也没有暖气。每次在阳台上晾衣服,衣服都会被冻硬,就像长了绿斑的腊肉。孙鹏举逐渐不再靠近最喜欢的阳台。北京的凛冬很凶,很快撬掉了这扇窗的另外三颗螺丝。如今这扇窗完全靠胶布框住,但凡风雪紧,胶带都会被撕裂,从而让窗子倾斜,像极了挂在蛛网中的猎物。每当这时,孙鹏举就会躲进卧室,可依然能通过未关的房门,看到风雪舔到了客厅的地板。

  孙鹏举还在想对面那个女孩,在想一个拾荒者为什么也会有选择地拾荒。从这方面来说,拾荒者跟作家区别不大,前者是在清洁地球,后者是在清洁精神。拾荒者回收废品后,还要折叠腾出面积;作家找到灵感后,也要及时书写为大脑挪位置。可是他的大脑已经很长时间空空如也了,一个拾荒者不愁捡不到垃圾,但一个作家却要时刻面对下笔难的问题。

  孙鹏举的房门除了外卖骑士,没有人会去敲。每当房门被敲响,他都会学着对面那个女孩一样用猫眼窥探楼道。他看到女孩裹得很厚从家里出来,进电梯前,往这边看了一眼,孙鹏举立即下蹲,好像被她发现了一样。待女孩走后,孙鹏举从屋里出来,他要做一个实验,即猫眼能否从外面看到里面。

  他把门“啪”一声关上,然后把眼睛放到猫眼上,可是却并未看到屋里那扇破窗,以及从外面刮进来的风雪。阳台上将融未融的坚冰也一概看不到。

  女孩下楼丢垃圾,顺便捡废品。雪落在地上被鞋子踩碎,但落在花圃里的雪花却有形状。雪花的形状是六角形,电视上说雪花形成之前就像蜘蛛在织网。女孩走在这条通往环卫楼的砖石路上,左手边曾有一棵在春天也不发芽的枯树,有两个工人把绳子绑在树上,女孩当时以为工人在栽树,当枯树扑通一声倒下来,压垮了花圃里的花海后,才知道工人是在移除不属于春天的树。这棵枯树被连根拔起,地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,因为花瓣很快会像护肤品一样敷在上面。女孩停在路边,试图寻找大树生长过的证据,可是这里如今只有一个雪人,守护着身后花圃里蛰伏的种子。

  环卫楼里的垃圾桶都被装满了,女孩仔细检查每一个垃圾桶,雪天,不知是网购少了,还是快递慢了,垃圾桶里并没多少货色,只有一些没盖紧的外卖盒子。寒雪凝固了黄色的油脂,将吃剩的食物残渣像琥珀一样封存起来。

  女孩拾荒戴手套不方便,春夏秋三季她最怕垃圾里有牙签、有鱼刺、有针、有一切能扎破手指的尖锐物品。在冬天,则最怕雪冻手。不过雪也有好处,握在手上,敷在脸上,能消肿。雪化后,女孩的脸和手指重新又会被频繁的弯腰起身累到浮肿。此刻难得盗取片刻闲,加上女孩刚用雪擦过手,她的手和脸都没再浮肿,她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瘦削的面庞,终于在这个冬天确认自己并未长胖。

  她兴高采烈地上楼,电梯上到二十四楼时,门还没开,她就在轿厢里听到踹门的声音,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,以为家里遭贼了,想到家里最多的只有废品,又连忙把心咽回去。电梯门开了,她悄悄地从轿厢里探出头,先看了一眼右边自己的房门,发现那扇门严得连一杯水都泼不进去,准备去看左边那扇门时,发现灯灭了,听到一声咳嗽后,头顶那盏声控灯旋即复明。女孩看到那个人在踹门,忙走过去问道:“没带钥匙?”

  孙鹏举回头看了一眼女孩,说:“下楼丢垃圾忘记了,我竟然被自己家的门关在了外面。”

  女孩说:“我刚在下面没见到你啊,下面没人,你在下面,我肯定能一眼认出你,再说,我不是刚给你把垃圾捎下去吗?”

  女孩拦住他:“别,千万别。这个鬼天气房东才不会从被窝里爬出来给你送钥匙。”

  女孩说:“真行,雪这么大,还穿着单衣和人字拖。别搓手了,快跟我进来吧。”

  孙鹏举跟在女孩身后,等着她掏钥匙开门,冻得牙关打架,可女孩的手指也被冻得僵硬,死活对不准锁孔。孙鹏举往手上哈了一口气,帮她把门打开了。一进屋,暖气就像个法式热吻,孙鹏举的胳膊和腿脚马上就活过来了。

  孙鹏举看到废纸又堆满了她的阳台,由于折叠的废纸不密,还能看到缝隙,窗外瓦蓝的天空就像被关进了一扇百叶窗中。

  “我才没这个命,我只是一颗平凡的星星,不知哪一扇灯火才会为我而亮。我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。”李凡星说。

  李凡星没再说话,孙鹏举也没有坐下去,不是因为不好意思,而是没有地方坐。沙发上放满了矿泉水瓶,有些瓶中还有水。李凡星见了,忙把这些瓶子丢到地上。瓶子像车轮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,然后被墙壁、被桌脚、被只能露进微光的门缝给挡住了,更多的则滚进了房间里的衣柜底下。

  “鹏举哥,这些矿泉水瓶里装的不是水,而是雪,没想到雪融化后跟水也没什么区别。”李凡星说。

  孙鹏举还在想着那把没有带出来的钥匙。钥匙和鞋子和衣服一样,但凡出门,必跟人不离左右。换句话说,每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人,都是一半衣服,一半钥匙。两者相加,才是一个完整的人。现在孙鹏举感觉到身体的另一半丢在了一个雪地里。

  李凡星从房间的衣柜里拿出一身男装,放到沙发上,对他说:“鹏举哥,你试试合不合身?我特意按照你的身高捡的,放心,我洗了好几遍。”孙鹏举不知道李凡星的用意,干脆不去想,因为生活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可言,就像他写过一篇也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小说《给脑袋装上一个消音器》。这篇小说讲了一个独自住在自建房楼顶的男人,每次下楼经过二楼时,都会听到一声狗吠。可是房东又一再表明,这栋楼不允许养狗。后来,读者才发现,原来二楼住了一个他心仪已久的女孩,但每次他鼓起勇气想认识她时,都会被狗叫吓跑。

  孙鹏举为了活跃气氛,主动跟李凡星说起了这篇小说。可是说完后,两人还是有些尴尬。孙鹏举再一次意识到,跟别人讲自己的小说,就像冬天里回芽的春草,都是不合时宜的。

  “那个女孩没有养狗,这狗叫是他的胆怯吧。”末了,李凡星说话了。让孙鹏举欣喜的不是她打破了僵局,而是这么多年,只有她能明白他这篇小说的用意。孙鹏举这时也用主动穿上那身捡来的衣服回应她的善意,很快也知道了她的用意——陪她去卖废品。

  这身衣服头回穿,还有点认生,不熟悉他的胳膊和腰部。李凡星把那些瓶子打孔用绳穿起来,挂在身上,酷似沙和尚戴的骷髅头项链,回头看到孙鹏举抬不起那捆废纸,说道:“第一次都这样,肩膀脆,扛多了就习惯了。”他们先后走进楼道,李凡星让声控灯亮的方式,不是跺脚,不是咳嗽,而是撞瓶子。

  孙鹏举感觉自己的肩膀不存在了,好像那里被打了麻药,医生趁他不注意,卸下了他的胳膊。

  孙鹏举一进电梯就连忙撂下废纸。李凡星又让他扛起来,还告诉他,在下行的电梯里不会感觉到重量,但如果出电梯时再去抬重物,就会比平时更重。孙鹏举没理她,很想让她把披在肩上的瓶子也摘下来,因为很多中途进电梯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她,主要是看他。他想起从前写作时被人从背后逮到几个错别字时的窘境。

  电梯门在一楼开了,孙鹏举去提那捆废纸,好像真的比刚才更重了。李凡星出去后又进来,帮他把废纸搬到一辆“倒骑驴”上。这辆“倒骑驴”有两个座垫,构造很像厦门环岛行的双人自行车。她说,以前废品重,总让座垫翘起来,后来她就多安了一个座垫绑石头。

  李凡星把座垫上的雪花擦去,对他说:“上来。”孙鹏举看到雪下得紧了,覆盖了雪地里的脚印和车轮印。他发现身上这件衣服在冷天提前熟悉了他的身体,胳膊处不勒得慌,腰部也不漏风了。他坐的不是第二个座垫,而是第一个座垫,因为李凡星说男后女前是情侣的骑法。这辆倒骑驴看似有两个坐垫,却只能一个人去踩,现在孙鹏举才明白,让他坐在前面绝非是为了避嫌,而是让他去踩倒骑驴,这样李凡星在身后就可以偷懒了,并且还能在他脸渐有愠色时张开双腿,嘴里大喊着:“今年的雪真像大馒头啊。”孙鹏举看到前方车厢里的废纸像一只被冻僵的豹子,穿孔的瓶中落满了雪,这回雪没有融化成水,就这样被分成了九份,分别装进了这些瓶中。

  骑车的是孙鹏举,但知道目的地的却是李凡星。好在北京城横平竖直,只要知道了最终要去哪儿,就不会迷失方向,孙鹏举也就不用频频回首问她怎么走,她也就能继续张开双腿,让雪花落在她的腿上肆意盛放。

  路边有间小屋,门帘很重,待李凡星进去,孙鹏举感觉放下的门帘就像刚吃了一颗子弹的防弹衣,后坐力很强。室内有个火炉,炉火在门帘掀开的那一刻痉挛了一下。李凡星坐在一旁脱鞋子,又脱下一双又湿又硬的袜子。她把袜子放在炉火边烘干,然后招呼孙鹏举过去烤火。

  孙鹏举起身即走,李凡星喊住他:“放心,我不是小偷,吴师傅很快就会回来。”

  炉中坐了一口铁锅,盖得很严,看不清里面煮的是什么,火星还一个劲儿地从锅底溅出来,孙鹏举担心烫坏衣服,把凳子往后挪了挪,看到闹腾的火星似在给李凡星的双脚点痣。李凡星把烘干的袜子穿上,孙鹏举很想提醒她把脚上的灰烬拍掉再穿,可她速度快到已把鞋子也给穿上了,还像在商场里试穿新鞋,穿上后还往地上跺脚,看看鞋后跟会不会咬脚腕。身后的棉布帘掀开了,走进一个穿得像宇航员的人,他脱下厚厚的宇航服,走到炉边,掀开锅盖,往里加水。

  孙鹏举看出吴师傅不欢迎他,眼睛全程没往他身上看,屋里已经热起来了,可是吴师傅的眉间雪还是这么冷。他拽了拽李凡星的袖子。李凡星说:“才刚来你就要走,把这里当自己家就行。”吴师傅给两人倒茶,不是用那种塑料杯,而是用的两个玻璃杯。他先在杯中倒入开水,再捏了把茶叶丢进去。晒干的茶叶在杯中缓慢舒展,犹如寒枝抽芽。李凡星用手去端,像有只白鸽抢她掌中食,啄了她一口,忙把手收回去,去摸耳垂降温,接着伏下身子用嘴去吹凉,再沿边吸溜,跟吃北京炒肝似的,吸到一片茶叶,就把它啐到地上。

  吴师傅把棉布帘掀开,把李凡星的倒骑驴推进来。屋外雪这么大,但倒骑驴身上却没有一片雪花,只因雪花也有重量,吴师傅把它推进来前先掸了雪。吴师傅用台秤去称废品,看到孙鹏举一直盯着自己,就说:“信不过我还是怎么着?”孙鹏举连忙收回视线,看到李凡星此刻已把茶杯握在手上了,还跟他说:“茶凉了,快喝。”孙鹏举把茶杯端起来,放心地饮了一大口。他陆续地感受到了喉头、食管和胃部的存在,就像以往被堵在五环外时,终于在喇叭轰鸣声中慢慢看到了建外SOHO、中国尊和。

  孙鹏举被烫到了,跑到屋外咽了一团雪,怕一团雪不够,他还握了一团雪在手上,以备不时之需。回到屋中,他感觉手上那团雪变成了沙子,雪水在他指缝间渗出,好像他用力把雪握碎了一般。吴师傅称完了废品,看到孙鹏举在屋里踩出了几串脚印,操起扫把去扫,刚扫掉两个脚印,其余脚印就已了无痕,就像书法家在朝阳公园里蘸水写的毛笔字,还没等人围观,就提前淡化了。

  孙鹏举看到他的左腿的确有些瘸,不太敢沾地,好似地上有野猪夹子,腿伤只能让他把重心都放在右腿上,整个身子都在往右倾斜,好像北京那座叫万佛堂花塔的斜塔。

  “我喝饱了。”李凡星从炉火旁站起来,拍了拍肚皮。那个玻璃杯中一滴茶都不剩,只有囤积在杯底的茶叶。缺少了开水的浸泡,这些茶叶又变成了枯叶,显然无法再在一杯开水中遭遇满城春。

  吴师傅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说:“年轻轻,眼神这么盲,好好数数到底多少钱?”

  李凡星接过钱,塞进羽绒服中。孙鹏举掀开棉布帘,棉布帘吃饱了雪,更重了。李凡星把倒骑驴推出来。孙鹏举忙放下棉布帘,发现帘子像断头台上的大铡刀,迅速把门里门外的空间当成路易十六的脑袋一样砍了,吴师傅换药的余味像血一样溅到了孙鹏鼻腔。

  孙鹏举坐在后面,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,也不敢揽住她的腰,更不敢拍掉她肩头的雪,似乎连雪花都知道他的手悬空,落在上面不踏实,索性去落李凡星满身。

  在回去的路上,李凡星告诉孙鹏举,拾荒也需要学习,除了学习每种可回收垃圾的价值,还要学习怎么样维持体面。她曾经跟一个拾荒者偷学了不少,这个拾荒者年纪颇大,天天都会去扫荡附近几个小区。每次出门时,都会穿得很得体,因为这样有些小区保安才不会拦她。每进入一栋楼,必先从一楼开始,她不会去翻楼梯间的垃圾桶,而是专门留意每扇门的动静。每扇门的开启时间,一般都在早晚,因为那些上班族大都早出晚归。这些上班族早上出门时,大都手上拿着垃圾,这时她就会假装住在隔壁,走过去自然地说道:“后生,这个纸箱还要吗?给我吧,我顺便帮你把垃圾丢了。”于是,继外卖、快递之外,又多了一种新兴的代丢职业,无疑方便了争分夺秒的上班族。这些上班族晚归时,手上一般也会多出从丰巢领取的快递,这时她就会耐心等他们拆箱,再过去顺势接过纸箱。有时这些上班族会进屋拆快递,这时就要耐心等在楼道,仔细聆听哪一扇门在开启。只要听到门吱嘎一声,就要马上过去捡,但凡慢上一步,就会被其他拾荒者捡走。当然,有些上班族喜欢让纸箱过夜,遇到这一种情况,第二天就要及时赶过去。李凡星有样学样,由于年轻,加上机灵,很快青出于蓝,次次都赶在那些拾荒前辈前头,把附近几栋楼洗劫一空。每次满载而归,在电梯上邂逅那些前辈时,都会被那些前辈当成小区居民,一再问她这些废品还要不要。李凡星有时于心不忍,就会分点给这些前辈。此外,那些负责打扫小区的保洁员也倍感疑惑,因为每扇门外都没有纸箱了,问了保安几遍,都说小区没有拾荒者出现,最后只能去怪那些住户铁公鸡,“双十一”连号称全网一律半价的商品都不舍得抢购了。

  这句话说得很心虚,因为他的内心秩序是恢复了,可租的房子却乱成了一团。这么久没回去,不知道屋里怎么样了,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窗户被风雪彻底掀掉,客厅的书柜倒在地上,书柜里的卡夫卡从洞穴钻出来后,又在法院门前面临诉讼无门的境地,最后变成了一只甲壳虫,仍在担心上班迟到问题;卡尔维诺一人分饰几角,一会儿是永世生活在树上的男爵,一会儿又是被分成两半的子爵,最后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骑士,找不到任何存在过的痕迹;马尔克斯在承受百年孤独之前,还要先困在枯枝败叶上的恶时辰里轮回几遍……孙鹏举看到这些大师一律满头白雪,握着笔颤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,似乎要把伟大的文学传统压在他这个东方人的肩膀上。

  孙鹏举出去了一趟,仍然没有钥匙进家门。李凡星又把他暂时寄存到自己家,就像把那些一时拿不动的纸箱藏进管道井一样。为防别的拾荒者顺手牵羊,还要用贴身携带的胶带封箱,当成快递员暂时存放到这里的新快递。不过,孙鹏举不用封箱,都不会有人跟她抢。

  电梯门在二十四楼开了,孙鹏举看了一眼左边的房门,只有房门上被自己踹的几个脚印。地上没有垃圾,门上贴的“福”字也被他刚搬来时用指甲抠掉了,如今只剩一张“口”。他坐在李凡星的沙发上,双手放到膝盖上,双腿不像第一次上门时那样并拢,而是微微张开,好像终于从地下室搬到了一个开间,可以稍微转身了。

  孙鹏举待她出去,浑身变得更自在,这回是从开间搬到了一室一厅。他起身参观她的房子,厨房的冰箱里,有两枚鸡蛋,几瓶罐头,不见一点青。卧室门没关紧,他没敢推门进去,好像那道门缝上了锁。他回到沙发上坐好,没找到遥控器开电视,他感到有点热,把外套脱了,发现吊牌没剪——捡来的衣服有吊牌吗?门铃响了,他走到门边,掀开门镜盖,看到李凡星回来了。

  李凡星用脚挡住打开的门,说:“快来帮忙。”孙鹏举帮她把那个一人高的纸箱拖进来。她把这个大纸箱挪到阳台上,说:“你该不会是认为这个纸箱很重?因为里面还套了十几个小纸箱。你看我是现在把这些纸箱拆了,还是以后要卖的时候再拆?”

  大雪天,街上没有配钥匙的锁匠,就算有,他也没有钥匙让锁匠配,手机里连一张可参考的照片都没有。钥匙很重要,但不像那些可以入镜的风景,因为钥匙每天都要用,而那些风景有时只看一眼就永远都不可能再有。

  李凡星没再理他,没带钥匙,不会把家给丢了,但假如没有及时去拾荒,那些废品转眼就会易主。废品就像共享自行车,共享空间,先到先得。她最后还是决定把纸箱拆了,她把纸箱倾倒,拿出里面那些嵌套的纸箱。她先踩扁最小的纸箱,这个纸箱估计之前装的是一盒化妆品,最后再把那个最大的纸箱用剪刀拆了,这个纸箱曾经装的是冰箱。

  所有纸箱都拆完了,她把最大的纸箱放到最底下,再把其他纸箱摞到上面。绳子不够长,李凡星用身子去压叠起来的纸箱,再用绳子捆好。楼道里有狗叫,孙鹏举走到门边,透过猫眼,看不清外面,便把门打开。

  寒风入屋,李凡星叫道:“快把门关上。”孙鹏举关上门,看到李凡星进了房间,再次把门打开,这回看清了,竟是他的房东牵着那头哈士奇来了。他刚想开口,就见房东在掏钥匙开门,在开他的房门,旁边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中介。

  中介帮房东开门,可仍然打不开这扇往里开的门,好像门后有卡夫卡、卡尔维诺和马尔克斯等大师在堵门。孙鹏举知道,那扇破窗真的被风雪吹掉了,现在那些风雪就像一双强有力的手紧紧抵住了这扇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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